屏幕與山牆上的光:建築投影與陳怡潔的創作跨域經驗
文 / 陳寬育
從投影到建築投影
建築投影(Building Projection)是關於「映射投影」(Projection Mapping)的型態之一。如果使用Google來搜尋英文「映射投影」一詞,找到的幾乎都是五年內的資料;這並非表示映射投影是個新的概念,而是它其實有個更悠久,或者說更學術的名詞,即「擴增實境」(Spatial Augmented Reality);顧名思義,此即擴增人們對於空間的知覺感受。而關於「投影」(projection),評論者王柏偉曾援引Fredirch Kittler的研究成果,指出「投影」的歷史須追溯到17世紀,最早是一種由燈塔式的光照發展而來的探照燈技術,並藉此拉出一道「光照位置等於發言位置」的光政體權力隱喻之脈絡 (註1)。
若以較為素樸的方式來理解投影,那麼其意義主要包含了將影像投射在包含物件、雕塑、建築物、地面、液體、霧氣等各種可能的空間與物體型態的屏幕(Screen)上,製造諸種2D幻象與3D深度的空間幻覺。若就將人造光源投射在空白平面屏幕的意義而言,電影自然是最具代表性的一段投影歷史;而對將光線投影在非平面的物體屏幕上並「產生關係」的「映射投影」來說,1969年迪士尼樂園的鬼屋開幕表演,則是最具代表性的事件。在開幕表演中,迪士尼鬼屋首次使用電影技術在黑暗的空間中,將各種詭異表情的影像投影在頭胸雕像上製造恐怖效果。若將目光放至藝術領域,藝術家Michael Naimark做於1980年的錄像裝置作品〈置換〉(Displacements)則可視為最早期的映射投影先行者之一。〈置換〉一作將人物的影像映射在空無的房間場景中,並以人物動作和與物件互動的影像過程,製造在場與不在場的錯覺。
可以說,從迪士尼鬼屋到錄像裝置作品〈置換〉,投影已不只是將影像投射到另一平面上,而是將「經過設計與演算」的影像內容和空間場景展開互動;儘管同樣是以屏幕為介面,但已加入了Mapping精神的設計和演算,重新雕塑、繪製(Mapping)場景。此後,自1990年代發展迄今,可見到北卡大學(UNC)的「未來實驗室」(The Office of the Future)首先在1998年以這樣的精神持續發展出「擴增實境」概念,並隨著科技的進展陸續結合了Real-time、Kinect3D掃描等技術和概念,成為今日各種拓展視覺經驗可能性的各種投影表現。
↑上圖:建築投影(Building Projection)是關於「映射投影」(Projection Mapping)的型態之一。其實有個更悠久,或者說更學術的名詞,即「擴增實境」(Spatial Augmented Reality);顧名思義,此即擴增人們對於空間的知覺感受。
城市之光
除了視覺與身體的知覺拓展,光之投影運用也早已成為城市景觀的重要元素,這也體現在國際上每年都有許多以光為主題,並與城市結合的光雕藝術節上。如果將焦點放在建築投影,便有例如串連歐洲許多大城市的城市之光藝術節(Media Façade Festival)、日本德島LED藝術祭、橫濱城市光雕藝術節、瑞士日內瓦的建築投影藝術節(Mapping festival)、布拉格的Signal建築投影藝術節等不勝枚舉的案例。在上述這些包含了各式各樣最新型態的投影技術與高科技影像的藝術節中,做為古都的布拉格顯得別具空間意涵;由於每年秋天舉行Signal光雕藝術節主要發生在充滿歷史古蹟的城市中,除了透過各種建築投影改變歷史建築物的面貌,建築投影所改變的古老空間情境,也與古都的歷史氛圍開展各種交織的想像情狀。
與古蹟對話的時空機器
在台灣,與城市和古蹟的光之對話,若暫不談許多具商業性質的視覺聲光秀,那麼由陳怡潔與幾位藝術家(何采柔、陳敬元),以及包含設計、建築、音樂等多種領域組成的技術團隊(鬧台妄想教室、黃盒子)合作,在台博館與新竹市政府所作的幾場建築投影演出,可視為台灣建築投影的經典呈現。對陳怡潔及其合作團隊而言,這種以歷史建築物為投影創作的介面,即是在揭露歷史建築物的迷人之處。
2010年獲江洋輝主持的「麻粒國際文化試驗所」之邀,在「好時光公共藝術節」開幕演出時所推出與鬧台妄想教室合作製作的〈時光流.記憶體〉,是陳怡潔第一場建築投影演出,對於鮮少使用錄像為個人創作媒介的她來說,在此之前並未作過真正的建築投影,僅是在室內玩一些影像實驗。真正與建築投影的遭逢,是發生在英國駐村期間,陳怡潔前往諾丁漢參觀了建築投影藝術節,體驗將許多錄像作品投影在不同街角,以及很演出性質的影像播放形式,這樣的經驗讓她開始思考可以藉由這樣的影像形式來探討空間、城市與人的關係。同時,也因為意識到建築投影涉及一些比較複雜的空間條件,並強調與民眾互動的過程,在第一次的嘗試中,陳怡潔主要以自己的作品和工作坊的形式來做為整體建築投影計畫的內容。
「我從台博館公共藝術案的主題『好時光』中,找出一種重新觀看歷史的思考點,因此這個作品的構想來自於幾個主要的線索,一個是在我『函數色彩』系列的作品中,透過抽象的幾何圖形(同心圓)與具象的都市場景所產生的衝突感重組視覺語彙,這個衝突感我把它解讀為一種新連結的開始。這個新連結也許是在具象與抽象之間,也許是在時間與空間之間,所以我希望以歷史建築物作為作品投影的介面,因為它迷人的地方在於它不屬於當下而獨步當下的優雅。」陳怡潔將具有歷史感的建築體視為往返過去與當下的時光轉換介面,建築物本身就像是個座標參照點,也是具備某種關於開啟和穿越的符號語言。而〈時光流.記憶體〉就是在建築投影的過程中,藉由包括圖像、影像、建築、服飾、器物、音樂等歷史元素去想像歷史。
到了2013年,陳怡潔與黃盒子合作,再度於台博館推出建築投影作品〈重修舊好〉,以大約達十分鐘的動畫,串聯起台博館的三個歷史階段,也就是台北大天后宮、日治時期的總督府殖產局博物館,以及國府來台後延續至今,以自然史為收藏主軸的博物館並結合二二八公園的空間脈絡。這三個階段也成為動畫內容的時間軸,第一段以台博館建館之前的1888年至1908年間,位於此地的台北大天后宮為意象,接著從1908年至1945年日治時期總督府殖產局博物館為主題,最後則演譯1945年至今的博物館時期所代表的台灣自然史收藏精神。
在動畫劇本的鋪陳之外,陳怡潔與黃盒子更將投影的動畫設想為一部時光機器,透過素材的蒐集與柯智豪的音樂設計,表演以如同廟會般喧鬧的客家音樂形式展開,並在第二段加入鄧麗君的歌聲、第三段結合電子音樂等。從技術上來說,陳怡潔認為由於台博館擁有廣場與建築體顏色單純等優勢,而古蹟的造型、歷史意涵與良好的使用狀況對於建築投影的演出來說都是很好的創作條件,但也是因為這樣,這種戶外演出在申請的各種行政手續上也較為複雜,因為需要動員許多不同單位。
↑上圖:陳怡潔與黃盒子合作於台博館推出建築投影作品〈重修舊好〉,以大約達十分鐘的動畫串聯起台博館的三個歷史階段。
建築投影︰一場跨域總動員
除了針對建築體本身的歷史與其場所的某種特定性所製作的影像(和音樂)內容,以及各種溝通協調的前置工作,做為投影最主要光線來源的投影機也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高流明的投影設備發展至今日,面對各種大面積、大量體的投影環境幾乎都已太會成為問題,對此,陳怡潔分享道:「在台博館,由於建築體顏色較單純,顏色容易顯現,因此使用一台一萬六千流明的投影機便足夠;但在新竹市政府的〈逐光喚影〉,由於建築體積較大,底色主要是紅色,因此須使用兩台三萬五千流明的投影機。」不同於在台博館的兩場表演,2013年參與「新竹藝動節-城市地景藝術展」的閉幕演出〈逐光喚影-新竹州廳3D藝術投影〉更試著營造氣氛,在開場時安排了二胡與演唱者在現場演出,透過音樂元素先喚醒周邊的空間氛圍與對歷史建築物的感覺,引領觀者進入如時光機器般的建築投影敘事。
對陳怡潔而言,建築投影最重要的部分在於其事件性。因此,如果可以結合特殊的時間點,與建築的空間脈絡有相關的物事連結,經常能產生巨大的效果。而若把建築投影當成一個邀請呈現的介面,則往往可以涵括很多類型的創作,並將之放置在一個非美術館的空間直接面對群眾。同時,相較於錄像或電影院將影像投映在平滑空白的屏幕,建築投影的性質具有裝置性、時間性、圖像性、群眾性,以及一場表演會觸及到的各種感官知覺,作為介面的建築投影正是所有的這些交織之處,並且擁有很高的自由度。
當從一個藝術創作者的角度思考建築投影的特性及其可能,陳怡潔認為:「我們在藝術上常面對的各種創作特質,或是不同形式的作品所需處理的不同屬性空間,往往會被區分與類型化。但在建築投影的介面中,由於其影像特性,這些創作類型都能被放置在同一個平面來呈現。同時,建築投影的工作模式一定是團體合作,只要有一個出發點或是劇本,便可以找不同的人來合作。例如在新竹,就找了具有豐富劇場經驗的何采柔和擅長圖像的陳敬元,彼此對空間都有不太一樣的想像,但最終都能集結到演出中。」
由此觀之,所謂的建築投影,必須是一個能夠並置、裝載不同風格形式或參與模式的一種創作介面。其限定時間與戶外演出的作品特性,加上主要的對象是可能的任何人,因此接觸的方式是非常直接和即時的。這種和多樣可能的對象面對面的創作方式對藝術家來說,面對的除了是自身的想像力,還有在諸多現實面與技術面的可能性中求取平衡的控制能力。「我覺得建築投影其實是種蠻刺激的創作模式。」陳怡潔笑著說道。
↑上圖:2013〈逐光喚影-新竹州廳3D藝術投影〉更試著營造氣氛,在開場時安排了二胡與演唱者在現場演出,透過音樂元素先喚醒周邊的空間氛圍與對歷史建築物的感覺,引領觀者進入如時光機器般的建築投影敘事。
註:
1.王柏偉,〈光政體下的歷史進程:台博館建築投影〈重修舊好〉中的時-光敘事〉,《藝外》雜誌,第41期,2013年。